听说你有病
1⃣
脑子有病。
说的是我和她。
我看神经外科,她看精神心理科。
两个科室在不同的楼层,我们在医院大堂分开,我坐电梯,她不喜欢封闭式空间,说要爬楼梯。
她说这句话,令我确信她脑子真的坏掉了。
精神心理科在14F,爬她妈的神经病啊。
……
检查结束,是下午4点。
我和她要到门诊部二楼取药。
“看路啊,臭小厌。”
我喊她小厌,天下厌然的厌,读第一声。
“哦……”
我牵着小厌的手,穿过拥挤的人潮,她的灵魂好像被抽掉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心神无主。
“诺诺,不做坏事,也会有报应么。”
她问我,却用了句号。
“那我的报应比较狠吧。竟然在我的脑袋里装了个”我模拟炸弹爆炸的声音,“Boom!”
小厌被吓到,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说实话,我有认真想过她说的。
瘤这个字,我知道部首、笔画、拼音,甚至释义,但样子是模糊的,我只能想象自己剃光头发的丑样,想象病号服下瘦弱的身体,想象治疗带来的痛苦。
这样想的话,死突然变得很温柔。
“或许吧。”我说。
前面排队扫码领取免费环保袋的人很多。
我们排在最后。
不知何时,医院不再提供装药的袋子。
我们走过来的时候,碰见了好几个不小心将药物散落一地的病患或家属,小厌说她可能一辈子都要吃药。
吃到死。她那样恐惧地说。
……
每个取药窗口前都等候着许多人。
白炽灯的光芒折射在玻璃窗上,印出破碎不全的面孔,医师旁边的白色“滑梯”溜出药品,队伍稍微往前动了动。
你怎么样。我问小厌。
取药窗口上端的电子屏幕又闪动出新的名字。
“我感觉有人在撕扯我。”小厌忽然暴躁起来,“艹,我做错什么了,我们做错什么了。”
排在前面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脸上露出机械式的困惑,但很快又移开,对他们而言,再多的关注没必要。
我盯着小厌看,生病后,她说脏话的次数变多了。
“你应该对那些人说。”
我想起电影《黑名单》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为什么别人敢在你身上做坏事,是因为你让人觉得在你身上做坏事,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
我复述给小厌听。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
……
高三下学期,我申请休学。
我没想过这件事我妈会同意。
十七年来,她只要求我做好一件事——读书,然后出人头地,打败那个叫做【贱种】的人。
【贱种】是个贬义词,但在我这里,他是【别人家的孩子】,从我记事起,几乎如影随形。
瞒着我妈,我去见过他。
他拿篮球砸我,问我是谁。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天风很大,篮球场的铁丝网哗哗的晃动。
我说我只想来看看逼疯我的都是些什么人。
……
离开学校的时候,是周四下午,我妈来接我,为了省钱,我们坐公交车,两个人只要4块钱。
在公交车上,她和抢座的阿姨吵了起来。
阿姨抢的是我的座位,我妈说过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脸,因此,总是有些大人以为他们可以令我让步。
“你是不是有病啊?见了人不会起来吗?”
“你是不是狗,见人就吠?”
她凶我,我也凶她。
我不在这些事情上妥协。
对战的人很快换成了我妈,她是我们天使街的唇枪王,不曾输过,“怎么,你的左脸是撕下来贴右脸上了吗?一边不要脸一边厚脸皮。抱歉哦,我说的是人,不是你。”
我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是在我10岁那年,她接了个电话后,生气地砸了家里好多东西。
花瓶碎片扎了我的脚。
“贱人生贱种,她的儿子能是什么好鸟。”
我当时年纪小,只记住了这么一句。
说起来,小厌是跟我学的脏话,而我是跟我妈学的,如果我妈愿意出书的话,必定会很畅销。
……
那之后,我妈和我搬去了城西的廉价公寓。
我们租的楼层很高,底下的人像蚂蚁那般渺小。
我偷听到我妈和房东太太的谈话,她们在讨价还价。
这里的租金过分便宜,在我们住进来之前,有一对母子前不久刚从这间公寓跳了下去。
18楼,当场身亡。
“知道吗,我们的生活没法再下落。”
我妈用宣判命运的语气对我说。
……
上课,学习,考试。
我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直到那天我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晕倒,被送医救治,然后确诊,很多东西无声碎了。
3月下旬,我住院。
“会没事的。”我妈对我说,眼里有湿意。
她变温柔了,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胖虎妈妈】。
原来她是我的时间管家,睁眼就要一键优化,以确保每一分钟里的我都能保持最佳状态。
“我又不是机器。”我跟她说。
可我妈常常忘记我是个人,很敷衍地略过这个话题,然后提起我某次哪哪哪没有做好。
“……我努力。”
我没法承诺什么。
从我爸身上,我学到一件事:承诺是能轻易违背的。
……
2⃣
4月上旬。
小厌来探病,买了花和水果。
没有花瓶,她将喝过的矿泉水瓶剪了瓶口,用来插花,她从以前就上那种花钱陶冶情操听起来逼格很高的课程,什么花艺、茶道、国学等,很少会有自己的时间。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是周五,她逃课了。
小厌是我在培训班认识的朋友,和【贱种】一个学校,家里从商,她是富二代,零花钱很多,生气时嘴巴会嘟成金鱼嘴,高兴时像只叽喳聒噪的小鸟。
最初,她是我的斜前桌。
我旁边的男生是个讨厌鬼,喜欢扯她的马尾辫。
她不生气,也不告状,等下周再上课的时候,她剪了利落的短发,并戴了一顶钟形帽,包住了整个脑袋。
我见过很多同龄人,她这样的,我觉得特别。
但交朋友是她先提出的。
理由是我从没嘲笑过她像【钟无艳】。
……
我们的友谊建立很快,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电影,并且坚信:人类的弱肉强食,比自然界的更可怕。
“所以,”她露出疑惑,“我为什么是弱肉。”
我啧了一声,“你问这个,就已经输了呀,笨蛋。”
去年夏令营的老师组织我们参观了一场摄影展,其中有一张照片令我印象深刻,秃鹫食腐。
“你说秃鹫为什么不吃活人?”小厌问我。
我和她站在照片前,那只秃鹫仿佛在凝视着我们。
“……因为”那个讨厌鬼男生很爱跟着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搭话,“活人会反抗,而死尸不会。”
现在想,这句话可以解释她的困境。
……
粉色康乃馨摆放在床头柜上。
“哪来的钱?”我问。
我知道外校那群【伸手党】总是时不时问她要钱,而她每次都很“慷慨”地给了。
“他们不敢。”小厌露出左手手腕,上面有很多刀疤。
她用了很粗暴的手段,只要他们每向她要钱,她就往手腕上划一刀,划得多了,他们害怕就不敢再来。
我骂她有病,如果是我,刀子肯定要落他们身上。
据讨厌鬼说,【伸手党】盯上小厌的原因——放学时,校外的天桥上有要饭的乞丐,她给了那人钱,次数多了后,她被贴上了“好心人”的标签。
就这样,人傻钱多的她成了他们的目标。
我赞同这个说法。
上回我和她在医院碰到拿着残疾证的聋哑人走过来要求我们捐款,如果不是有我在,她肯定要当好心人。
我说你应该捐给我。
……
小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低着头给我削苹果,她买的是那种蛇果,颜色比她左脸上的胎记深。
“伤人犯法的。”她很认真地解释。
“你不看社会新闻吗?疯子杀人不用坐牢。”
这种杀敌没有自损全部的做法,疯癫又滑稽,很难让人不去怀疑她是不是有病。
小厌手一抖,果皮削断了。
我侧躺着,视线落到她的背包上,拉链没有拉好的一角露出雪堆似的细纸丝,5年前,我陪她去看《第21次剪纸》,她在阶梯下站了很久,说她很想安静下来。
“你不怕吗?”
“怕什么?”
“我。”小厌将苹果递给我,“你不怕我吗?”
我笑出了声,说你以前做过的蠢事我不知道吗。
小厌生了一张鸳鸯脸,左脸眉睫上有个恐怖的胎记,右脸比我见过的所有女生都好看,她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名牌化妆品,收拾书包时偶尔会掉出来。
为了掩饰,她从初中起就学会了化妆。
但这个秘密在她被骗去泳池后藏不住了。
后来我从讨厌鬼那听说,将她骗去的人叫做甄宝,而甄宝是【贱种】的名字。
……
高二文理分科后,小厌和甄宝成为同班同学。
她说我和甄宝不一样。
“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啊。”
我不染发不纹身不打耳洞不逃学,校服总是穿得很规整,见到不喜欢的人也能友好地打招呼。
他呢,不喜欢上学可以装病请假,在我想尽办法去参加夏令营的时候,他在欧洲旅行。
从我住进天使街公寓的那天起,我们就不一样了。
同样的路口,我看见的是禁止通行,而他是畅通无阻。
……
我们都想起了从前。
夹着风雪回忆的从前。
“他、还有没有、欺负你?”我咬着苹果问。
小厌知道我说的是谁,摇了摇头。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先拿他开刀。”
她向我承诺。
……
3⃣
病房里只有我和小厌。
我妈不在,她总是忙的没影,隔壁床的病友被推出去做检查还没回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
“如果将来我会变成我妈那样,我希望在手术台上死掉。”我们站在病房的窗前,看底下熙攘的人群。
阿司匹林的药效在我的身体里发烫。
我向她靠了过去。
小厌的头发变长了,拂在我脸上有些痒意。
“不会的。”她用了肯定的语气。
小厌说她从以前就觉得我将来会成为【大人物】,她幻想过,某天会在电视上看到我。
“法制节目吗?”
“到时可能你坐上面,我站下面。”她笑了起来。
……
我向小厌展示我制作的昆虫标本,是我在医院草丛里捕捉的一只枯叶蝶,蝴蝶翅里间杂的灰褐色斑,很像我手上新长出来的病斑,深浅不一。
“你猜我们谁会先走?”小厌问我。
“啊?”
还没来得及回答,我感到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下,打开一看,是宝珠发来的微信。
“你穿病号服真丑。”
可以想象她嫌弃的语气。
这句话后是一张宝珠的自恋美照,一贯是她说过的最好看的左侧脸微抬30°,配文:看一眼仙女,长命百岁。
小厌说宝珠要褫夺她的【丑八怪】封号给我。
我笑,这确实是宝珠会做的事情。
如果我是她,可能会开香槟庆祝。
我摸了摸脸,按熄的屏幕上倒映出我倦怠的神色。
“对不起,诺诺。”
小厌向我道歉,说宝珠威胁她必须拍我的丑照发给她。
我向小厌要了她的手机,打开WhatsApp,找到那张裸背女人头像点了进去,看到宝珠发的最新动态,她昭告所有人,说她新册封了一位丑娘娘。
宝珠喜欢这样的封妃游戏。
就像香奈儿有1号、2号、5号。
……
往下拉,是一张她在剧院拍摄的舞台剧照。
单人的,没有男主角。
宝珠昂首,望着侧前方,眼妆盖住眸光。
小厌告诉我,她把男主角踢掉了,然后将这出舞台剧改成了一个死去的舞蹈家的鬼魂在深夜里起舞的抓马剧情。
我听了身子笑得直抖。
“诺诺。”
“嗯。”
“宝珠答应我的事情会做到吗?”
我慢慢爬回床上,印象中,宝珠不是重承诺的人,或许是成长环境的缘故,她其实挺目中无人的。
“你不是有Plan B吗?”
我晃着那把水果刀。
阳光在刀面上折射出粼粼的光芒。
……
关于宝珠。
她是我和小厌的朋友。
或者换个说法,我和小厌是她买来的朋友。
她很富有,上2000元/节的钢琴课,周末会在我们上培训班旁边的艺术中心学摩登舞,着长裙,化浓妆,说话时昂首曲颈,像某种鸡形目雉科动物。
小厌说她是属于那1%的豪门贵族。
……
宝珠住一个有女神像的小区。
两块钱的公交车到不了,当然,宝珠也不会邀请我,所以我从没去过。
小厌以前曾短暂地居住在那里。
她给我看过照片。
欧式风格的小区入口,私家车在有序进出,张开翅膀的女神在瀑布中沐浴阳光。
看,这辆劳斯莱斯里就坐着宝珠。
小厌指给我看。
……
宝珠有个我很欣赏的特质,她习惯当面表达喜恶,所以我听她骂过我很多次死穷鬼,骂过小厌丑八怪,也骂过讨厌鬼恶心男,甚至骂过教她舞蹈的女老师老巫婆。
按理说,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段关系开始的理由很荒唐。
2016年。玫瑰街。
我和小厌撞见她在便利店偷东西,很廉价的面包和牛奶,甚至不及她丢在地上都不会捡起的零钱。
或许这是富家女的爱好。
宝珠勒令我们不准说出去。
那天,她看到我身上穿的地摊货,问我500块够吗。
我露出“啊”的表情,我没那么贪心,但如果她愿意给更多的话,我可以是个瞎子。
“我们两个人。”我说。
“……”
宝珠愣了一下。
“死穷鬼。”她骂。
富人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纠结,她很爽快地掏钱。
……
那之后,小厌告诉我,宝珠在她那个圈子,说我是个只要给钱就会闭嘴的穷货。
雨果说过,贫贱是豺狼,富贵是猛虎。
如果狼虎做朋友,定有一伤。
……
4⃣
小厌离开后,我翻出模拟试卷来做。
前些天,学长帮我取来这套卷子,他告诉我,“试卷有标准答案,但人生没有。”
学长今年高四,过得很辛苦。
他住我家隔壁,是去年搬来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几乎每晚都能听见他爸发酒疯打他妈的声音。
偶尔忘带钥匙回不了家的时候,我和学长躲在狭窄昏暗的楼梯间打着手电筒做作业。
那个时候,我等我妈,他躲他爸。
我们在捡来的四脚不稳的小桌子上铺开练习册和书本,书本里夹着他刚及格的数学试卷。
学长说今年要是再考不上,就麻烦我帮忙收尸。
我用纸球塞住两边耳朵,他爸骂人的话不难听,就是下流,难听的是他妈的哭声。
一天,两天,三天,好多天。
他妈还是那样只会哭。
……
那么冷的天,我们嘴里呼出的白气融入光线里,公寓临街,街上是吆喝的摊贩,和疾驰而过的车流。
我们跑到街上,点了一份炒面。
戴围裙的小摊老板站在摊车前,把面条倒进锅里翻炒,三三两两下夜班的人赶着晚风擦过我们身边。
我端着塑料碗从学长那扒拉一半的面条过来,口袋里仅剩的一根火腿肠也被我掰开平分。
学长问我妈的工作。
我咬着面条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在乎她的钱怎么来的。
“那你在乎什么?”
“我在乎我是不是第一名呀……”
如果认真看,你会发现,被记住的永远只有【第一名】,1之后的数字会被遗忘。
“你说你考不上要去死,”我撑着快要歪倒的塑料椅子,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如果我考不好,我就没妈了。”
“我妈说她要去死。”
……
我们逆着风往回走。
天使街长成了它名字的反面。
一整天没有生意的杂货店大叔用铁钩拉下卷帘门。
小吃店老板娘的儿子在骂娘,吓跑了店里的客人。收银机被他搜刮一空,他推开自己的母亲,骂骂咧咧地走了。
将纸皮当作被子的乞丐缩进黑暗里。
我们路过花坛里睡着的醉汉,路过打烊的废品回收站,望向更远处高楼大厦彻夜不眠的灯火。
路挺长的。我想。
……
5⃣
17岁的某天。
宝珠传来简讯,说她在艺术中心三楼的咖啡馆等我们。
艺术中心位于彩虹大街。
一幢名师设计的漂亮建筑,像快要消失的彩虹末端。
再往东是著名的富人区,属于这个城市10%的人,小厌现在的家就在那里。
我们从补习班出来,步行只要5分钟。
小厌带着我走进去,一楼厅廊是大小不一的圆形窗户,日间会看到万象的天空,有很小的孩子趴在窗户上,试图抓住阳光玩影子游戏。
二楼裙摆翻飞,踢踏声整齐响起。
“我从来没有见你穿过裙子。”
小厌的视线落在窗边压腿的女生身上。
我说打架的时候不必害怕被人掀裙底而输掉。
“所以上次……”
“是我赢。”
“……你真厉害。”
……
三楼,穿过书丛,我看到宝珠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为她染上金黄的妆容。
很难得,她有这样眉目柔和的时候。
我们坐了下来。
“我要一杯香草拿铁。”小厌对侍应说。
“白开水,谢谢。”
侍应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后,收起餐牌离开。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白领敲着笔记本电脑,翻书声偶尔扫过耳膜。
我的指尖绕着杯沿打圈,小厌用尴尬的问候对白与宝珠打招呼,这大概是她们第一次同坐一桌。
对面的宝珠有着一头很漂亮的黑色长发。
很久之前,我也曾有过,只是我后来卖了换钱,那个钱在我妈玩失踪的时候让我活了下来。
“帮我。”宝珠说。
“帮你的话,会给我钱吗?”
我喜欢明码标价的交易,不必负担什么狗屁人情。
“可以。”
宝珠要我们帮忙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半个月后这里的一楼将上演《灰姑娘》舞台剧,但作为女主角的她却和剧团的人闹翻,导致至今还缺少两位恶毒姐姐的角色。
“你要我们扮演?”小厌疑惑地说,“你应该有很多朋友的。”她见过很多人簇拥宝珠,和她走在一起。
“你们要的只是钱,她们要的不止这个。”
说这句话时,宝珠一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散不去的缭绕的雾气。
被关注着的我答应了。
……
离开艺术中心,有飞天女神车标的黑色轿车来接宝珠,穿着高跟鞋的她比我们高小半个头,戴白手套的司机下来为她打开车门,她朝我们微微颔首就离开了。
那辆车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小厌摸了摸鼻子,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我觉得,你和宝珠有点像。”
她说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当回事。
……
之后我们排练,渐渐和宝珠变得熟稔。
小厌向宝珠形容过我。
某次小厌不在,宝珠对我提起这件事。
“她说你,说脏话很厉害,成绩也很厉害。”
“……”我沉默了一下。
这两点得益于我妈。
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她变成了这样的人,也让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承认你很厉害,但还是要为钱折腰。”宝珠招招手,有人给她端来冒着热气的香浓咖啡。
我看向淅沥沥的窗外。
远处的楼宇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大概是下雨永远有伞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
……
小厌冒着雨赶到排练厅的时候。
宝珠在试穿她的第一套戏服,名家裁缝在话剧上映前特意来为她修裁衣服,她穿着那条传说中的破烂灰裙子拿着抹布走出来,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
小厌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我没见过那么“干净”还会做水晶美甲的灰姑娘。
她笑倒在我身上。
小厌答应宝珠来扮演这个恶毒二姐的角色,是我没想到的,她说她是第二层的人,而宝珠在第一层。
我第一次听说她们那个圈子是分层级的。
“第一名和前十名在老师眼里也不一样啊。”她说。
……
话剧上映前的最后一次排练,我迟到了。
宝珠问我,眼角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我没考好的惩罚。
我没什么艺术天赋,也没可以烧钱的资本。
“我不像你。”我说。
……
6⃣
四月的清晨,我从手术室里活着出来。
或许这是学长他爸说的贱命。
“不到绝境,老天爷舍不得让你离开的。”
记得他那么说过。
睁眼看到我妈,她哭了。
我想让她笑的。但困意很快把我淹没了。
……
再见小厌,是术后的第二周。
她来复诊,穿一件宽松连帽卫衣外套,衣服背面印着Mean Girls的花体英文,里面是一条无腰连衣裙。
看完病,她打电话给我,约我在妇产科见面。
我们坐在等候区的最后一排。
你看,她指前面的人。
都是女的。她说。
所以呢?我掏出小镜子,仔细整理我的帽子。
“要孩子或不要孩子好像是女人自己的事情。”
我看向她的肚子,“所以是谁的?”
“是……”
“是甄宝的。”
“他……”
“他说不要。”
“要……”
“要你打掉。”
“我……”
“你不愿意。”
“你怎么都知道啊……”小厌掩面而泣,“明明是我先喜欢上他的,明明宝珠答应我,只是跟他玩玩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订婚了……”
我告诉小厌,刀子要捅在别人身上。
只有流血,别人才会记住你说过的话。
……
小厌渴了,跑到自助贩卖机那里买咖啡。
我阻止了她,将咖啡换成了牛奶。
“刚刚,那个孕妇……”握住纸杯的她有些犹豫。
“嗯,我看到了,她应该不要,所以往那边走了。”
“那边?”
我给她科普妇科和产科的区别。
“你怎么懂这么多?”
“我以前跟踪我妈的时候来过。”我压低帽檐,遮住了倦怠的眸光,“你想好了再做决定。”
在这里,一句话能够决定一个生命。
……
“诺诺,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吗?”
叫号叫到她时,小厌突然问我。
我没回答,也将永远不会回答。
我忽然想到富勒的《至理名言》,什么也不能许诺的人是真正的贫穷。
这样看的话,我彻彻底底是个死穷鬼。
……
五月。
宝珠的葬礼在一个晴天。
我和小厌离悼念的人们很远,我看着手里的白玫瑰,莫名的情绪从潮湿的心底漫上来。
“上次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们谁会先走的那个……我想,这应该有别的答案……”
这是宝珠的葬礼,但我知道,前不久这里住进了别人,那个别人叫做甄宝,是过去十年里我听到最多的名字。
听说两人都是意外身亡。
“小厌,你伤心吗?”
“我很高兴呀。”笑意爬到小厌的脸上。
……
我们离开墓园时,天气仍然晴朗,完全没有天气预报说的会下雨的迹象。
我问小厌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只是把他们对我做的,还了回去。”她说。
我很难理解小厌为什么会喜欢上欺负自己的人,也很难去理解这种因爱生恨的糟糕情绪。
从小厌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他们对她做的】这件事。
宝珠偷东西的怪癖从来没有改过,小厌故意设计让甄宝亲眼目睹了她的偷窃现场。
但她没有想到,甄宝也有着相同的怪癖。
他喜欢诬陷别人偷东西。
所以小厌成了那个被诬陷的人。
物证塞进了她的手里,两个人光明正大地指责她,泼到脸上的汽水弄花她的妆容,把她原本的面目露了出来。
“偷窃未遂……”
说到这,小厌笑了起来。
“我这辈子第一次进警察局……”
小厌说她爸爸最讨厌这种有损名声的丑事,所以气到想要扇死她,结果把她打进了医院。
“他们让我丢脸,我让他们丢命。”
小厌偏激又疯癫地说着胡话,看来那些破药救不了一个要发疯的人,但那已不重要了。
夕阳穿过高大树木,照在我们身上。
我想,夏天要到了。
……
7⃣
10岁那年,宝珠的世界像是一面镜子,突然被人翻了过来,她有了从未见过的漂亮衣裳,住很大的房子,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公主,几乎没有人会忤逆她。
宝珠被安排进贵族学校。
那个学校的作文课跟她以前的学校很不同。
老师教他们在作文里引用名人名言。
就是那种开头谁谁谁说过的句式。
她写过爱迪生、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说过的话。
但这位老师,打开黑板上的浮空投影屏,数张一寸红底照以3*6的队列出现在屏幕上,每个人都穿西服,端着领导相,微微目视前方。
老师用甜得腻人的声音问他们,知道上面这些人是谁吗?
有人举手,说一排左三是他的叔叔,社会院某姓议员。
她也认得,排在第一位的人,是她的父亲。
投影屏上都是些常出现在新闻报道里的面孔,老师说这些人说的话是这个时代最有价值的名言,尤其是他们出的书,《某某某回忆录》。
“你们要写就写他们说的。”
像是命令,她那样讲。
……
宝珠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有名的企业家,上过报纸,占了头版,她很高兴父亲变有钱了,把她从奶奶家那个小镇接出来,但妈妈却变得疑神疑鬼,经常会用力掐她,对着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你爸爸有别的孩子,你就不重要了。”
“这些,还有那些,你喜欢的,都不再属于你。”
妈妈疯疯癫癫,有时还会把她爸爸扔在衣篓里的脏衬衣捡起来反复查看,试图找到什么。
“妈妈,不会有如果的。”宝珠对她说。
……
在新学校里,宝珠结识了同圈子的甄宝,甄宝父亲也同样有名,八卦报纸称他为“花花公子”,外面养的小情人可以一周不重复。
某次,甄宝向她诉苦,说他其实挺怕有人抢走他爸。
“知道么,我爸爱我,因为我是唯一的孩子。你爸爱你,因为你是唯一的儿子。”宝珠教他,“只要我们【永远是唯一】就好。”
最后他们都做到了。
……
8⃣
我有个秘密。
很久之前,在我还叫做【甄珠】的时候。
有天,妈妈将我从二楼的楼梯上推了下去,醒过来之后,爸爸把秘书阿姨辞退了。
我感到很奇怪。
爸爸说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妈妈也这样说。
我知道我应该沉默。
……
但这并不是我要说的秘密。
我要说的,是那次醒来后,我有了【创造力】。
【创造力】能够让我的幻想变成现实,就是说,我创造的人或事物,他们将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而这个被我创造出来的【人】,叫做宝珠。
我给了她和我一样的人生开头,却改写了重要的章节,我给她下了暗示,如果她想永远都是公主的话,这个家不该出现别的【珍宝】。
……
很多年后,我们相遇了。
我从没想过会见到那个样子的宝珠。
不知品牌的昂贵衣裙。限量版手包。镶钻美甲。
拥有那么多的她,却在偷那些廉价东西,转身又能换副嘴脸施舍我这个穷鬼。
她没能成为我想成为的样子。
所以,还是毁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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